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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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董未夏六岁。

    她平静的目睹着娘亲的身体一天天衰败,如花的面容一****凋零枯萎。

    大夫说娘亲药石无罔,已时日无多。听到这话时,爹爹的身型是颤抖的,面容是悲伤的。可是,那又如何,什么样的因造就什么样的果,他们不懂。六岁的她冷眼旁观将一切看的分明。

    娘亲果然没有撑过多久,在爹爹怀中闭上眼时仍面容含笑去的心满意足。

    其实,娘亲的身子更早前就已病入膏肓。但未夏觉得,病入膏肓的,除了身体,还有心。不然为何从小便时常对自己说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娘亲,会蠢得将个人安危完全放心地交到爹爹手上,白白叫人拿走性命。

    那年,君亦衍八岁,弟弟君亦习七岁。

    偌大的宫殿,一片空寂,只有母妃的哭泣,和不如意时打骂婢女宫人的声音。

    还未到下课时间,他与习儿却提早回了来。原因是父皇突然驾临上书房,说要考考各位皇子们。

    如往常一般,他与弟弟答不出父皇的提问。大哥毫无意外地得到了父皇的褒奖,三哥也得了父皇赏赐的一块腰佩,所有皇子公主,包括那个安小郡王都获得了去围场射猎的资格。只除了他与习儿。

    父皇说:“你长洺儿一岁,却连弟弟也不如,洺儿能答出的问题,怎么你就答不出来?”

    他无言。为什么自己就答不出来,为什么上书方中的学子中师傅们独独不肯教导自己和习儿,却背着他一次次对父皇说是他资质太过平庸。

    父皇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摆摆手喟叹:“当真是蠢物,便与你那母妃一般……也罢,朽木岂可雕!”说这话时,父皇脸上神情是平淡的,连失望也没有。

    他早已放弃了自己和习儿,从太傅对他说这瑜妃的这两个儿子实在没有可造之才那一刻开始,那之前,虽然父皇早已厌烦了母妃,看在这他与习儿面上,每月还是会去看上一眼,在那番话之后,他的父皇再没去过母妃的宫中。

    母妃从此变的越加歇斯底里,从暗自垂泪打骂宫人婢女转变为打骂他和弟弟。

    那一日,嫌弃婢女冬萍泡的茶没有掌握好水温,她抬手就将杯盏掷到了冬萍的头上,冬萍不闪不躲,不跪求不认错,只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怒极伸手就要一巴掌甩过去,那个一直温婉的婢女却一把扣住她的手嘲讽道:“沉鱼宫还是当年的沉鱼宫,娘娘您还是当年那个风光无双的娘娘么?”

    她脸色变的惨白,手指哆嗦,竟敢!到如今便连一个小小的宫人都敢瞧不起她!

    无限的悲伤涌过,反忘记了忿怒,她眼泪一颗颗掉落下来,依然年轻绝美的面容上尽是悲戚,再不复方才的凶狠。眼泪与哭泣使父皇厌倦了她,终于,连这沉鱼宫中的内侍也看厌了她垂泪的样子。

    冬萍松开她的手一抹脸上的茶水冷冷道:“日后娘娘要喝茶便自己泡吧!奴婢告退!”

    他与习儿站在门口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其实,母妃的哭泣,他也厌了。

    “萍姑姑……”

    一直沉默的弟弟忽然喊了一声。

    正要跨出殿门的冬萍脚步滞住,转头看到他与习儿,面容变的哀伤,冬萍在他们面前蹲下,摸了摸他与习儿的脸,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行礼后便决然退去。

    他知道,连萍姑姑也要走了,这偌大的沉鱼宫,再没有一个真心待他们的人。

    他拉着弟弟要走,母妃却忽然踉跄地冲出宫殿一扯腰间的玉佩,狠狠掷在那殿门上疯狂的大笑起来。

    “沉鱼宫!沉鱼宫!呵呵……”

    “他说沉鱼落雁,人如其名,你当的起这名字!他说这沉鱼宫独独只为你一人所建……”

    “他说我将自己当给小姐一辈子可好!呵呵……”

    她似想起什么美好的往事兀自轻笑起来,轻抚自己的脸道:“他说死当,永不赎回呢……”

    “呵……一辈子啊……”

    她笑的止也止不住,呵呵轻笑声逐渐转变为哈哈大笑,嘴里笑着,眼泪却又一颗颗掉下来,她忽然抬头瞪着沉鱼宫三个大字道:“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将我囚在这沉鱼宫,却又不来看我!”

    她一边说一边往腰间抓去,抓了几次抓了个空才想起玉佩刚刚已经叫自己丢了,又一扯头上大把的朱钗,往那殿门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喃喃哭道:“沉鱼宫……呵……沉鱼宫……”

    沉鱼沉鱼。

    那时,她也曾是一名无忧无虑的明媚少女。临安城陈氏当铺的千金大小姐,可曾想过会变成今日这般狼狈疯狂的模样。

    那正是三月芳菲踏春好时节,繁乱的街头,那人的家仆路见不平惩治一名当地恶霸,恶霸惊慌逃窜,撞了恰恰路过的她,她以为自己定会摔倒在地上,却是跌进一个坚实的怀里。

    她抬头与那人目光相对,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惊艳之色。生得羞花落雁之貌,她是城中最富盛名的美人,自是见惯了男人眼中露出这般表情,奇怪的是,这一次她竟不恼。

    她道谢,那人道歉。她道别,他很有涵养的颔首让路。

    她竟微微有些失望。到底是大家闺秀,凭着一份傲气与矜持,她没有回头,那人却一路跟她到了陈氏当铺。

    她刚坐下身,铺子里的伙计急匆匆奔到后台,说请她去前厅拿个主意。爹和大哥不在,她皱皱眉只好去了,看清楚那要来当宝的客人,心跳莫名窒住。

    那人一身华衣锦带,长身玉立于柜台前,见她出来,晃了晃手中的玲珑玉,定定将她望着,满眼皆是笑意。

    小伙计忙在一旁解释,道这位客人手中的玲珑玉却是一块好玉,掌柜的不在,他们不敢擅自估价,本想叫客人晚些时候再来,客人却说自己不是本地人等不及掌柜回来,只说可以请他家小姐出来拿拿主意。

    她镇定一下,佯装皱眉道,“请我来作甚,你们又不是不知我并不懂玉,还是要等爹爹回来……”

    她说话时,那人一直含笑将她望着,她觉得脸有些发烫,微微侧过身,不敢再将眼光瞟向那人。好在小伙计一直纠结在他手中的那块价值不菲的宝玉,未有觉察出什么。

    小伙计想想也是,正要说什么。那人却上前一步,抢道:“不必等你家掌柜,便让这位小姐来看看,她说我这块玉值多少钱,我便当多少钱。”

    小伙计咋舌,看看那人,看看自家小姐。

    她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那块玉,即便她不懂行,也知是块价值连成的玲珑宝玉。定了定神,她施礼道:“小女子确不懂玉,公子果真要我来看么?”

    那人道:“无妨。”

    她走过去,随意看了眼道:“当真我说多少便当多少?”

    那人笑:“不错,小姐觉得我这玉值多少便给多少,绝无二话。”

    “死当?”

    “好。”

    “死当便是永不赎回,公子可要想好!”

    “小姐只管出价。”

    “那……一文。”

    “成交。”

    那人一笑将手中的玲珑玉奉上,她接过犹自不信。

    “你……真的要当?”

    “自然,巨无戏言!只是……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她心一跳,在那人灼灼目光下,脸又开始发烫。

    旁边的小伙计终于看出端倪,嘿嘿笑着对那人抢答道:“我家小姐姓陈名瑜,是这临安城中的第一美人!”

    “陈瑜……”那人低笑,重复道:“沉鱼落雁,人如其名,小姐当的起这名字。”

    她的脸更红了。

    那人轻笑一声,接过字据和一文钱转身出了铺子,走到门口又转身意味深长笑道:“那玲珑玉,小姐可要收好了。”

    后来……

    后来便是他来提亲,与爹爹闭了门在房中待了一刻钟后。再出来后爹爹面色又惊又恐又喜,恭敬送走了那人之后,爹爹拉着她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

    再后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自己竟要入宫做皇妃。

    心中惊喜有之,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入宫,多么遥远渺茫,她自是爱慕他的,可自古帝王皆薄幸,后宫佳丽三千,她真要做那其中的一个?她也有着自己的一份傲气与不甘。

    那人却对她说:“我将自己当给小姐一辈子,死当,永不赎回,如何?”

    她在他炙热的目光下融化,安心的随他入了宫。

    后来……

    后来他对她宠爱有加,独独赐给她的那座沉鱼宫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他后宫中的女人没有哪一个不是巴结讨好她,最风光的时候他曾连续半月独宿在她的宫殿,甚至允她见了皇后也不必跪拜。

    当真是恩宠无边春风得意。只除了一件事,太后始终不喜欢她,嫌弃她出身低下。甚至于她进宫才两个月就被诊出喜脉,向来重视子嗣问题的太后仍是冷脸相对,那时她并不在意,只要有那个人的宠爱,其他人怎样与她何干。

    十月怀胎,她生下长子,赐名衍,取意衍自他的骨血,他对她恩宠更圣,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是不是要将衍儿立为太子。便连皇后也开始向她示好,频频邀她到凤宁宫走动,她多是拒绝,对于他的那些女人,心里不是不介意,只是眼不见为净吧。

    他并没立衍儿为太子,她不失望,因为他也没立别人的儿子,而且看得出,他很喜欢衍儿。他依然独宠她一人,她依然是后宫中最风光的那一个,生下衍儿不足四月,她就再次怀上龙嗣,她知道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嫉妒艳羡着自己——这个家中没有权势却因为一副脸蛋就一步登天的平民女子。

    那时候,瑜妃一度成为后宫中圣宠的代名,连那人身边最信任的赖从都明确向她示好,暗示可以助她爬的更高。

    更高……便是后位。

    她是不屑的,皇后,她从未看在眼里。那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可怜女人。情浓时那人对她说过,皇后得到后位付出的代价就是终身不能怀有子嗣,并视姐姐的孩子澈儿为己出。即便坐在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也只是悲哀吧。

    自己可是除了德妃之外唯一一个怀有两名子嗣的妃子。若肚中这个是名龙子,那她就是唯一一个诞下两名皇子的宫妃,何况她还有那个人的宠爱,她也只要那个人的爱。

    她果然又生了皇子。只是生产时他并没有来沉鱼宫看她,因为那天大皇子君亦澈伤寒,他与皇后双双守在凤宁宫。第二****赏下许多东西给她,却独独忘记来给习儿赐个名字,她提起时,他才想起,随手指着奏折上的一个字道,习。

    大约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化。他的宠爱看似没少,却又像是少了。他不再连续宿在沉鱼宫,她偶有抱怨,他仍会哄一哄,她却感觉他越来越不耐烦,因为她发现,他赐给她的东西,也会给别的女人,再不是独一无二。再后来他开始听从太后的意思,选秀纳妃,还频繁宿在别的宫里……她忍不住委屈哭泣抱怨,他看到她闹脾气,不但不来哄,反骂她不懂事,一气之下足足一月不再踏足她的沉鱼宫。

    宫里的老嬷嬷告诫她,这宫中的例制是雨露均沾,太过圣宠未必是好事,跟谁置气也不能跟皇帝置气。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每每一来,便是忍不住的哭泣抱怨和发泄。

    她觉得生活糟糕透了,偏偏太后对自己越来越刁难,常常将她叫到慈安宫,当着别的嫔妃的面一训就是半日。

    她委屈到他宫中哭诉,却撞见他与别的女人**……

    无休止冷战的结果,是他来她寝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有时会觉得他来只是为了看看衍儿和习儿。

    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她失了宠。

    家中无权,朝中无人,她的日子越加难过。直到那一日,那个曾被自己在心里可怜过千百遍的华贵女人,高高在上地对着跪在地上的她鄙夷道:“若非太后道你不足挂齿,若非你能替本宫掩人耳目,你以为本宫会留你到今日?实话告诉你,本宫和太后从未将你这贱妾放在眼里,生下两个儿子又如何?他最宠爱的依然是本宫的澈儿!”

    那时她才知,其他宫妃口中阴险恶毒的皇后从不找自己麻烦,竟是因为不屑于她,自己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空有一张好脸蛋的平民妃子从未被她们放在眼里过。

    她终于相信自己失宠,可是为什么会失宠?不过二九年华,镜中的自己依然美艳动人,当得起天姿国色。自小她受到的教导便是怎样做个大家闺秀,人人都说瑜儿这样美,日后定会得夫君宠爱,娘亲也经常一脸自豪的看着她的脸道:“女儿家,一切是次要,长得美能生子才最关键!”这话她一直深信,因为娘亲也是生了大哥后才被扶正。

    长得美,会生子,她明明两样都占了,却为何会失宠,没有人教过她如何讨夫君欢喜,也没有人教过她如何从一个帝王那里挽回失宠的局面。

    她整日里哭泣不止,惶恐不安,仍旧换不回那个男人的一丝怜惜,反叫他更加厌恶,渐渐的太后也不屑于训斥她。除了例制上的每月一次,那人再不肯多跨足她的宫殿,沉鱼宫早已成了一座华丽的冷宫。

    恩爱就在昨夕,失宠却在朝夕,后宫这个踩低爬高的地方,她不幸跌到了尘埃里。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上,昔日里那人亲手所提的沉鱼宫三字,俨然提醒着她的荣辱兴败。

    头上的珠钗已叫她全部扯落抛掷出去,她仍是疯狂的在发上揪着,试图再扯出些什么好砸烂那碍眼的牌匾,泪水口水淌了满脸,发丝沾在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疯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披头散发再也无东西可掷,她呜咽一声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

    “母妃。”习儿松开他的手跑过去拉住地上的女人喊道:“母妃,起来。”

    习儿已满七岁,与五皇子君亦洺同岁,身型却要弱小许多,他想将母妃从地上拉起来,力气太小怎么也拉不动。大约是太着急,习儿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抓的疼了,她尖叫一声甩开习儿的手,然后凶狠的转过头。

    习儿爬起身还要去拉,她反手朝习儿左耳上甩过去尖叫:“滚开!没用东西!”习儿捂着左耳倒在地上,他冲过去要拉起他,母妃却先一步扑上去掐住了习儿的脖子。

    “没用的东西啊!我掐死你,掐死你,没有用,没有用,呵呵,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

    “都是因为你们,他才讨厌我,为什么你们不争气,为什么不给我争气,我要杀了你!”

    宫人们已见惯她发疯的样子,早已远远躲开,那个被称为母妃的女人眼中一片赤红,他慌忙跑过去掰开母妃的手将习儿夺了过来,习儿的脸已涨成红紫,喘了几口气之后吓的只会流泪,他想拉着他快走,习儿却站不起来,眼见母妃从地上捡起一枚簪子刺了过来,他一把扑在习儿身上,一阵剧痛从后背传来,身下的弟弟惊恐的瞪大眼,望着那癫狂的母妃,连哭也不会了。

    要快点离开这里,母妃已经完全疯了,他忍住痛挪开身子,推着弟弟,哆嗦道:“习、习儿,你怎么样?习儿,拉我起来,我们快跑!母妃疯了,我们去找萍姑姑!”

    习儿呆坐在地上,看到插在他后背上的簪子嚎啕大哭:“哥哥,哥哥!你流血了,哥哥,母妃,萍姑姑,哥哥在流血啊!啊,来人啊,快来人,萍姑姑,你快来……”

    “习儿,别哭!快拉我起来!我们离开……”话音未落,弟弟再一次被推翻在地,他艰难的从地上撑起胳膊,后背却被一脚踩住,那个被称作母妃的已经疯掉的女人,那个生了他却不知道如何养他的女人,赤红着眼踏在他的后背,拔下他背上的簪子便要再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在那簪子刺下了来的一瞬,他猛地撑起身将她掀开,簪子掉在地上,母妃伸手便要去捡。

    死也不能让她拿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过去,紧紧将簪子抓在手里,母妃扑了空,将他的手又又咬,他不松手,看向弟弟:“习儿快跑,去找萍姑姑,快跑!听哥哥的话,快去!”

    可是那个从小最听他的话的弟弟已经被吓傻,呆坐在地上看着母妃又抓又打自己的哥哥。

    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开手,他死死的撰着那枚发簪,那上面朵朵嵌金雕琢的牡丹花那样咯手,那花瓣深深陷进肉里。此后,他这一生都厌极了牡丹。

    彼时,扒不开他的手,气极了的母妃站起身,用脚狠狠踩在她的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