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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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楔子。

    “我是为了报恩,”白衣女子笃定而自信的微笑如凌霄花般盛开在真武大帝座下,“他日若违背誓言,愿死于雷霆之下,葬于山峰之中。”

    清明佳节,细雨纷纷,断桥上,少年书生眉眼如画,手中的油纸伞清楚地写着“许”字。

    青衫灵秀的女子满脸笑意。“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我小青,便要做姐姐与许相公的大媒!”

    一记般若金刚掌,结束战斗。

    钵盂里,被打回原形的狐妖涕泪纵横,“大师,我虽是妖孽,可从未害人,你如此毁我道行,于心何忍!”

    “你是妖孽。”法海的神色没有半分不豫,“蛊惑异类,绝非善类。”

    二、仙人。

    又是她。

    离渊望着一脸欣喜的少女,不知该赞她执着,还是笑她不知死活。只不过偶然救了她一命......

    “白子衿......”有声音传来,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

    “仙人!”少女跑向湖边,一脸真诚无比的欢欣与喜悦,“可找到您了!”

    离渊不耐地蹙眉,眸光飘向少女身后的树丛。青光消隐,一名青衣男子缓缓直起身。“白子衿......”他口唇未动,声音却清楚地传了出来。

    摄魂幻术,一旦应声,则如订盟约,终其一生摆脱不了其掌控。离渊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蹙眉,不过是一个麻烦的凡女……

    抬手的瞬间,已然作了决定。

    “又是你破我术法!”

    昏厥了的白子衿软软地伏倒下去,下一秒已在离渊的身后。

    青裳的脸有些扭曲。“只不过一名凡女罢了,离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呵!”

    “你是妖,”离渊淡淡地开口,身体四周若隐若现的护体白芒,水雾般缭绕,彰显着他的神格。他目光下垂,容色淡定。“而我是神。”

    “好一个神!”青裳冷笑,目光扫过他与他肖似的脸孔,“不过是个——”他刻意拖长了声音,“杂种罢了!”

    离渊的双手蓦地握紧了。青裳依旧冷笑着,“若再有下次,就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他话音方落,便见青光暴涨,只眨眼间,一条青色的大蟒便没入草丛中,蜿蜒而去了。

    三天前。

    “白子衿......”

    陌生的声音在林间回响,上山采药的少女在兜转了几圈后,发现自己彻底迷路,并与同行的师哥走散了。按捺了不安的心思,她耐心地在树林里一遍又一遍地找着来时的路,却发现怎么走也走不出那片林子......难道是鬼打墙?!

    她心下恐慌,一失足便滑下了山坡,竟摔入了山谷中的深湖。完全不谙水性的她只扑腾了两下便直直往湖底沉去,然而就在她因无法呼吸而逐渐大脑空白时,有道光滑而冰冷的东西蓦地缠住了她,在她就快彻底窒息前将她托出了水面。

    “呼……”终于缓过气来的她不甚清楚地望着面前黑发如瀑的男子,明明是刚从水里出来,一袭白衣却分明滴水未沾。

    “啊......仙人!”有仙人救了她,她惊喜地想,还是个很好看的仙人呢。

    “我不是仙人。”男子蹙眉,将她平放在岸边的草地上,递给她一枚她从未见过的六角树叶。

    “子衿!”

    “这是迷谷,”男子在见到远远跑来的少年后,转身离去。“带着它,可保你平安返家。”

    “你醒了。”

    “仙人......”子衿怔怔地望着面前白衣无双,身形瘦削挺拔的男子,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她垂首低语,“您又救了我。”

    离渊没有答话,他只是怔忡地望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他动了杀念,他知道,在青裳要取那凡女性命的一瞬间。

    “我不是仙人。”阳光下,他半边脸颊上的青色鳞片泛着阴邪的冷光,与另半边脸的白皙清秀形成了无比强烈的震撼对比。

    “呀!”子衿吓地连退了好几步,“仙人,您的脸?!”

    三、端午。

    五月初五,谓之端午,赛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缺一不可。

    在良人几次三番、情真意切的劝说下,如花少妇妥协了,自恃千年的道行,纤纤素手执起酒盏,饮下了红色的酒水。

    腹痛,原是一瞬间的事。

    “娘子莫怕,定时饮酒过度招致头晕,为夫这便去为你取醒酒汤!”

    “娘子,醒酒汤来了!”儒雅而体贴的夫君掀开帷帐。

    霎时,蛇信吐,蛇身舞,白色的巨蟒盘踞在鸳鸯帐内,红色的眼瞳似乎仍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于是,惊呼,昏厥,魂散,一气呵成……

    半日后,摆脱药性的白衣少妇搂着夫君冰冷的尸身,悲痛欲绝,以头触柱直欲生死相随。青衫女子冷眼旁观,半晌咬牙道:“哭有什么用,大不了我们去酆都,将相公的魂魄夺回来便是!”

    白衣少妇本自心有七窍玲珑,又何需再三提点?只一个眼神,姐妹二人便直奔酆都而去。

    奈何桥。

    青衫女子幽幽而道:“这桥下流水,便是忘川,往生者饮其一口,便尽忘却身前事,无论亲仇,一并的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叹了口气,“姐姐,你可曾想过,你的前世是何种光景?”

    白衣少妇闻言不由得哑然失笑。“青儿尽说傻话,我们是蛇妖啊,蛇妖又何来的前世。”

    “是么......”青衫女子不再言语,只是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桥那头——

    忘川水日复一日地奔流着,看不到源头,也望不到尽处。一袭灰衣的孟婆站在桥头,舀起一碗又一碗忘川水,递给或悲痛或愤怒、或茫然的新鬼孤魂,在看见白衣少妇时,她温和地笑了。

    “姑娘,你还在寻找记川么?”

    四、情动。

    仙人,爹爹跟师哥都说您是妖怪,可我总是不信的。您那么善良,怎么会是妖怪?所以仙人,您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呵,我才不怕。

    子衿在最初的震惊后,绽开了如春花般绚烂的笑脸。“啊,仙人,您在变鬼脸么!”她扑上前,一手一边,抚住了离渊的脸颊,滑腻而冰凉的触感从手心缓缓蔓延到心口,她的笑容慢慢隐退了。

    从没有人!从没有人敢如此冒犯他!离渊瞪大了双眼,胸口奔腾着异样的感觉,却不是怒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直到她眼中有晶莹的液体涌出。

    “仙人,您身上好冷......您一定很孤单......”

    那是什么?他伸手接过她滑下腮边的液体,放入口中。

    啊,好苦,他皱眉,还有些涩。

    她看起来很难过,是因为他么?可是为他什么呢?只是因为他身上很冷吗?他生来,便是这个温度的啊。

    他是蛟,是龙王与蛇妖所诞,半神半妖的身份使得他不容于神妖两界,所以他远离龙宫,在这深山之中僻水成渊,却无巧不巧地与同母异父的青裳比邻而居。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

    青色的鳞片缓缓褪去了,他的面色终于不再冷硬。“既醒了,便回家去吧。我送你下山。”

    而另一边,青裳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前一后往山下走着的两个身影,眼中诡谲缓缓浮现。“原来离渊你,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五、疑心。

    “我不知道什么记川。”白衣少妇礼貌地微笑,“我此行只为救回我的夫君,还望婆婆指路。”

    孟婆微微一愣,很快便恢复了慈和的微笑。“新来的往生者都会被先送去十殿阎王那里受审,以决定他们的去处。”

    “多谢婆婆!”白衣少妇与青衫女子很快便匆匆离去了,茫茫大荒般的黑暗中,那袭胜雪白衣,格外刺目。

    一如当年。

    孟婆静静地凝望着那抹素白背影,手上分发忘川水的动作却丝毫未作停顿。“忘记了也好,当年那碗忘川水既然饮了,又何苦再寻出过往,再受第二遭罪呢......”

    一千多年前,她一如既往地站在奈何桥头为新来的往生者们分发忘川水,就在这天,她见到了她。人群中的她,容色清妍但面色惨淡,一身白裙染透了血水。接过那碗忘川水时,她惨白的手抖得很是厉害,几番挣扎,终于,她将水抛洒在脚下。“我不喝!”

    两名鬼差随即上前,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孟婆叹了口气,重又盛了一碗,递了上去。

    少女被强行灌下了忘川水。

    “痴人啊 ......”

    每天,都会有不甘愿忘记自己前世的往生者在她面前徒劳地挣扎,可生前再怎样强烈的爱恨,也终究抵不过死后手中的一碗忘川。他们最终还是心无半物地入了轮回。

    少女在鬼差走后,跪在了她的面前,“婆婆......”

    她未开口,她已知道她所来为何。孟婆摇摇头,“我无能为力,孩子。”

    少女把脸埋进了掌心,泪珠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求他,何不如来求我!”

    无边的黑暗中,青衣的男子笑意盈盈,慢步行来。

    “你是什么人?”浓浓的邪气一波波涌出,连长久生活在地府极阴之地的孟婆都感到了不安。

    男子邪邪一笑,“老婆子,你用这招可骗了不少纯良的人子了,当真以为百试不爽么?”他近前扶起了少女,眼神如电。“我叫青裳,记好了。”在少女怔怔地点头后,他满意微笑,“丫头,去找记川吧,阳世的某一条河流,有你全部的记忆。”

    于是,少女顺从地入了轮回,一别千年,再未相见,直到今日白衣少妇桥头问路。孟婆拈了拈指,昔日的白裙少女,若非魂飞魄散,便是......

    “啊,蛇!蛇精!不要吃我!”

    自还魂后,一向情深款款的夫君便整日躲在书房中,借口苦读,吃睡都不出房门半步,偶尔见了她,也是言辞闪烁,言不由衷。

    “姐姐,相公又在做噩梦了。”青衫女子的眼神捉摸不定。

    “疑心方生暗鬼,”她有些自怜,“若坦然相询,倒也罢了。足见此人心意不诚。”

    可尽管如此,突来的身孕还是令她冷掉的心境重有了一点温暖。

    “恭喜姐姐。”青衫女子笑得开怀,“如此一来,我们得去寺中还愿了,保佑姐姐一举得男!”

    “若得麟儿,我亦无憾了。”她亦心下欢喜,“却不知这附近哪座寺庙香火最盛?”

    “香火最盛么......”青衫女子转向窗外,眼中利芒一闪而过,“当属城南,金山寺了。”

    六、暗鬼。

    “你又要上山采药?”许汉文望着背着药篓,已跨出房门的子衿,有些阴沉地开口。

    “嗯。”子衿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她的一颗心早已沉浸在又将见到仙人的喜悦中。

    “你又要去找那个什么‘仙人’?”他生气了,“我看,你定是被那妖怪迷了心智了!”

    “不许你说仙人的坏话!”子衿涨红了小脸,一跺脚,“他才不是妖怪!”

    仙人,您叫什么名字?我叫白子衿,仙人,您记得我了么?

    仙人,您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为什么总是冷着脸呢?

    仙人......

    白子衿么?每天都会被你准时吵醒,就算再不想记得你,恐怕也是很难的事情吧。

    笑?那是什么情绪?冷着脸?

    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表情。

    寂寞不是一种环境,寂寞是一种心境。

    “仙人,这是我亲手做的,您试试看合不合脚。”绯红着脸颊的少女从身旁的药篓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双手捧着递到离渊面前。针脚有些粗糙,显是彻夜缝制完成的,还不及修整。

    “不需要。”心头仿佛一阵微风拂过,他的眼神滞了滞,却仍旧转开了脸,淡淡地拒绝。形随意动的他,又何需穿戴这些凡物。

    子衿咬着嘴唇,眼神掠过他的赤足,“仙人......”

    他突然凑近身子,手指自她眼角轻轻划过,“你的眼睛又流水了,这是什么水?”他难掩心中的疑虑,“我尝过,很苦。”